政務司司長亞洲協會周年晚宴演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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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為政務司司長陳方安生於華盛頓時間星期四在華盛頓舉行的亞洲協會周年晚宴上的演辭全文:

「香港:安然渡過亞洲金融風暴」

主席先生、各位嘉賓:

  感謝您剛才的褒獎。我能夠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成立差不多一年之際出席今晚的盛會,實在深感榮幸。去年至今,種種事情紛來沓至。還記得去年這個時候,我們正在密鑼緊鼓,為各項標記歷史時刻的儀式作最後準備,回想起來,還彷如不久以前。

  我完全明白有些人在觀看回歸慶典時,是抱茪@種等茯搹n戲的怪異心理。他們認定形勢一定大壞,香港會無聲無息地從地圖上消失,或者至少是給內地這條亞洲巨龍吞噬,於是一代名城便從此湮滅。

  當然,也有像我們這樣的人,比他們更清楚了解真相。我們知道,縱然這些年來經過不少風風雨雨,但通過經年默默耕耘,辛勤地進行艱巨繁複的談判,有關香港主權順利移交和港人治港的無數細節安排,最終都一一定下來了。

  我想到這些,是因為記起亞洲協會上次以香港為專題的周年晚宴。那時是一九九零年五月,總督屨釩H爵士(即現在的屨釩H勳爵)在紐約的大型晚宴上,講述香港在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回歸後的前景問題。當時,八九年六月天安門事件發生還不到一年,許多人m感到香港前景黯淡,為此憂心忡忡。

  當晚,屨釩H爵士提出了非常有力的論據,令我們明白必須冷靜、周詳地考慮問題,並且要本荂m中英聯合聲明》所定下的框架,以及各方本身的利益,排除萬難,努力保存香港社會的特質和主要制度,使過渡後的香港能夠獲得市民以至國際社會的接受和稱許。簡單來說,便是使「一國兩制」能夠真正落實,港人能夠治港。

  我們做到了嗎?我相信是做到了,而且我們的表現和風範,不但令一直批評我們的人無言以對,就是一些支持我們,期望香港順利過渡的人,也無不嘖嘖稱奇。香港如常有效運作,「一國兩制」證實可行,港人治港也得到徹底落實。

  以上種種,我會稍後再談。現在,我想先討論一下香港以外的一些問題,希望能夠照顧到貴會成員的廣泛興趣,同時也能帶出一些重要的信息,讓大家知道香港現在和將來都會是一個怎樣的城市。我想談的,就是過去一年令亞洲區經濟大受衝擊的金融風暴和貨幣危機——亞洲多災多難的一年。

  在座各位都見多識廣,對於亞洲市場出了甚麼問題,相信毋須我多作贅述。我會從香港的角度談這個問題,概述我們鄰國和友邦陷入困境的主要原因,以及強調為甚麼香港永遠毋須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操心。

  簡單來說,一些東南亞國家聯盟的成員國增長持續了差不多十年,以致出現經濟過熱的情況。除了物業市場供過於求外,在金融方面,經常帳赤字累累、大筆貸款沒有依約償還、又以短借美元的方式,長期投資在以當地貨幣計算的計劃上、同時又在沒有外嬰洶J的情況下作外擱|債。一言蔽之,就是一場信貸風險管理不善造成的悲劇。歸根結底,今次的金融危機,暴露了規管不足、欠缺透明度的弊病,以及某些國家官商關係過於密切的問題。

  對比之下,香港奉行亞當•斯密的學說,信賴自由市場的無形之手。我們為商界營造公平競爭的環境,並相信應由商人而非官僚作出商業決定。我們深信政府的責任,是提供基礎設施和法律架構,扶助各行各業蓬勃發展,讓全港市民,無論在生活和工作上,都享有最大的選擇權和自由度。

  我們的政府,可以「精簡廉能」四字形容,而且從不作過度規管。在處理經濟金融事務方面,我們一直堅守一些基本原則。我們有完善的貨幣發行局制度,藉以保障港元與美元的聯繫匯率。我們的金融制度穩健,銀行體系健全而監管完善。我們恪守嚴謹的理財原則,每年制訂盈餘預算,更擁有龐大的儲備。這些有利條件,正好為香港奠下了鞏固的經濟基礎。

  要維持各地對香港作為國際金融中心的信心,上述各種有利因素都非常重要。香港在這次亞太區金融風暴中處境比其他地區較好,就是因為我們一直堅守這些基本原則。正因為我們決心按照憲法的規定,繼續堅守這些原則,所以香港的前景是足以令人樂觀的。

  我希望大家不會誤會,以為我們遵守某些基本原則,就等於在思想、政治或行政上墨守成規。我們明白,世界已經變得愈來愈細小,所以必須自強不息,才能不落人後。我們也要靈活變通,勇於創新,才能保持前列地位。

  我們認為,香港擁有世上最有效的銀行監管制度之一,嚴謹程度可媲美紐約、倫敦和東京。多年以來,我們不斷因改革而獲益。香港最近抵禦亞太金融風暴的表現便是明證。雖然如此,我們早在金融危機發生之前,已經開始籌劃一項大規模的銀行體系檢討。這項檢討現已展開,期間我們會詳細研究與銀行體系有關的各個範疇,由互聯網銀行系統及電子現金設施,以至海外銀行大規模合併對香港的影響等問題,都會包括在內。

  金融風暴後,香港的聯繫匯率備受衝擊,股價和貨幣價格大幅下挫。我們隨即檢討貨幣發行局制度和我們的證券及期貨市場的運作,深入研究各項技術細節。不論過往或現在,我們從未打算放棄聯繫匯率。聯繫匯率的政策不會改變。但經過這次檢討,我們已引入連串措施,改善規管架構,使我們財務市場更加透明,更能向投資者交代。

  實施以上措施的主要目的,是要確保市場能夠穩當地繼續發展。這是市民、商界和投資者的一致要求,政府正在用心回應。我們必須具備這方面的實力,才可以安然渡過蓆捲亞洲的金融風暴。

  更重要的是,我們是根據法治推行上述所有措施。香港奉行的,是美國人熟悉的普通法制度,由一個廉潔高效的政府負責施行,經得起我們獨立而備受尊重的司法機關考驗。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法治精神,對香港人來說,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我知道這些都是每個健全社會的必備條件,但對香港來說,由於我們的民主進程受到歷史上的地緣政治因素所影響,法治精神就更形重要。正因如此,《經濟學人》雜誌最近一篇文章指出,假如說香港社會有一個主導的意識形態,這也許就是法治精神了。事實上,我們其中一位傑出法律專家也曾經說過,香港人推崇法治精神,可能比民主更甚。

  不管這些評語是否真確,香港回歸後已有不少重要實例,充分證明香港人對法治和民主都同樣重視。舉例來說,市民曾就臨時立法機關的問題和內地兒童來港定居的政策,對政府提出訴訟。此外,市民亦曾為了政府在個別案件中決定不起訴某些人,以及立法把一些前主權國享有的法律豁免權轉授予現在的主權國而展開了激烈辯論。這是因為市民擔憂當中會涉及政治考慮。實際上,我認為這些憂慮是毫無根據的。

  無論如何,這些辯論足以證明,香港是一個多元、開放的社會,市民在法治之下,勇於保障本身的自由。要是市民覺得自由受到威脅,他們定會直言無畏,努力捍嚏C

  對於民主,香港市民亦以實際行動說明一切。在特區政府首屆立法會選舉當天,市民甘冒惡劣天氣,踴躍投票,充分印證了他們對《基本法》有關特區未來民主發展的安排,是何等重視。

  特區首屆立法會選舉在五月二十四日舉行,為香港正式揭開新的一頁。這次選舉空前成功,使許多人感到意外。當日有接近150萬名選民到來投票,比九五年直選多出一半。此外,今次選舉不論是投票人數、登記選民人數或候選人數,都打破歷年紀錄。事前很多人批評今次選舉的安排,對此,香港市民已經以行動作出判斷。事實是我們有歷來最多的選民參與投票,從代表不同政治取向的候選人當中,選出心目中的立法會議員。

  正如我們所承諾,這次選舉是公平、公開和廉潔的。選出的立法會議員,代表了香港這個生氣勃勃的社會各個階層的利益。我所服務的特區政府會全面向立法會負責。雖然我絕不以為行政會議與立法會對所有問題都有一致看法,但我深信我們都有茼P一目標,就是確保香港繼續安定繁榮。

  這次立法會選舉讓我們清楚知道,香港市民希望能夠參與決定香港的事務。有人說香港市民只愛賺錢,對公民事務漠不關心。我希望這次選舉會從此消除這種謬見。

  有評論說,這次選舉結果顯示香港人要求更多的民主,這正是我們日後會走的路向。《基本法》已為香港民主發展的步伐,訂下非常明確的指引,其中更提供了一個大綱,讓香港市民在二零零七年決定立法機關由普選產生的安排。

  在二零零七年之前,我們還會舉行兩次立法會選舉,民主或仍會逐次加強大。我們正好把握這段時間,仔細研究一個課題,這就是:一個行政主導而又在立法會內沒有議席的政府,跟一個由普選產生的立法會共事之時的一些問題,可以怎樣通過逐步發展民主的過程而得到化解。這方面確實有很多重大的問題需要討論和解決。

  正如我剛才所說,香港的過渡非常順利。曾經有人擔心香港的法治精神會受到損害;人權和公民自由會被削弱;新聞自由會被拑制;私相授受和貪污的風氣會蔓延,結果完全沒有出現這種情況。

  香港能夠順利過渡,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北京領導層致力履行對香港市民許下的承諾,讓香港實行高度自治。北京恪守對香港不干預的政策,獲得國家內外的一致認同。聯署《中英聯合聲明》的英國政府已承認這個事實,而美國國務院最近根據《美國對香港的政策法案》向國會提交的報告,亦確認了這點。香港美國商會曾進行調查,結果高達96%的成員表示對香港特區政府有信心。此外,一項最可靠的民意調查亦顯示,回歸後市民對北京處理香港事務的信心,已由一九九五年16%的低水平,回升至超過60%。

  由此可見,雖然有人預言北京會對香港造成困難,但事實卻並非如此。香港現在要克服的,主要是經濟困難。這些困難並非自招,而是亞洲區內情況所引致的。本港經濟以外貿為主,這場金融風暴造成的破壞,我們自然也無法倖免。最近本港經濟逆轉,說明即使有最堅固的經濟防護系統,有時也難免遭受影響。我知道美國一直密切注視我們的情況,其中一個原因是擔心美國的經濟會間接受到損害。貴國人民一貫樂於助人,時常有美國朋友親切友善地問我:美國可以怎樣給予幫助?

  我有一個具體要求,就是美國延續中國的最惠國待遇。此舉對於穩定區內經濟十分重要。撤銷中國的最惠國待遇,會嚴重打擊香港的經濟──內地經香港轉口的貿易額可能會銳減近五成、香港的經濟增長會更加大幅放緩、而正當我們奮力對付亞洲金融風暴餘波之際,這樣做會再令數以萬計的市民失業。

  香港要在亞洲金融危機中繼續扮演「防火牆」的角色,便必須維持強勁的經濟。香港正面對艱難的一年。我們堅決維持港元與美元的聯繫匯率,使我們成為區內穩固的堡壘。撤銷中國的最惠國待遇,不但會在這個關鍵時刻進一步大大打擊香港工商界的信心,更會在區內各國努力對抗近期連串衝擊之際,奪去他們的一個重要據點和一道強大的防線。我們決不能容許情況再現不穩,否則後果堪虞。

  除此之外,我們還有一個更大、更有力的理據:我們是世界上最大力支持自由貿易的地區,也是以自由貿易取得成功的明證。我們一直不贊同把貿易和非貿易問題混而為一。即使重要如人權問題,也不應與貿易混為一談。我們堅持兩者必須分別處理,否則對誰都沒有好處。歷史告訴我們,經濟進步,人類生存所需的其他一切也自然會有進展,事實上,近年我們已目睹市場力量能夠帶來何等寬鬆的局面。

  最後,我想暫時以私人而非香港政務司司長的身份,跟大家談一點個人感受,分享自己從九七年七月一日以來這十一個月當中的心路歷程──一段我想也是許多香港人都經過的歷程。

  九七年六月三十日之後的世情將如何改變?在此之前,誰都無法預知。我們既無先例可援,亦無楷模可依。我們有的,只是各方真正的好意與摯誠的祝願。但即使在過渡之前,我已經一直有這麼一種感覺:說到底,要過渡成功,還得靠香港人——我們自己。過去這十一個月來所發生的一切,越發加強了我這個信念。

  在座許多嘉賓都從電視上觀看了交接儀式。大部分人都會記得解放軍在午夜時分通過邊界進港的情景。諸位有的甚至可能以為香港現在的街道都是由內地軍人巡邏的。要教傳媒感到可惜的是,現實並沒有這麼值得入鏡——至少香港的現實如此。我們既沒有外軍壓境的刺激場面,也並非只是單單以北京取代了倫敦。真正的過渡,遠比這些來得複雜、含蓄、深遠。在許多方面,過渡對我們的要求,比意想更大。這是因為真正的過渡非關主權,而是關乎人的身份。

  不明白本身的身份,便無從決定自己的命運,不論對一個國家,還是一個城市,一個鎮,一條村,一個家庭,還是一個人,都是如此。我相信自己對本身的身份一直非常清楚。我知道自己是誰,來自那堙A在家庭和社會中處於甚麼位置。可是我的家,香港,偶爾卻只像暫存於一時。這並非因為我想過要離開,而是因為她的命運似乎一直都不由自主。但到了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深夜,在兩面旗幟一降一升之間,當香港彷彿真處於無身份狀態的剎那,身份的問題,便驟然凸顯。

  那是整個交接最重要的時刻之一,也象徵茩輕鉹竣悕珥措麊漪D戰。但就我個人而言,最重要的時刻並非當時,而是去年較後才來到,那時,實際交接期間的種種緊張情緒已經過去了。

  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在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正式成立的。十月一日,是我們的國慶日。香港第一次慶祝國慶,是在一九九七年十月一日。當日的慶祝活動,是從早上升國旗和奏國歌開始。新的旗幟,新的國歌。

  當我看到國旗在晨風中緩緩展揚,心頭突然湧起一陣激動。儀式雖短,但就在那短短片刻,眼中的國旗,耳際的國歌,觸動了我內心深處,使我不禁感動莫名。我想那是我頭一次體會到,香港回歸中國,原是何等理所當然。我是中國人。我生於中國。和許許多多香港人一樣,我的家人離開中國,並非出於本願。我們離開,是因為覺得只能如此。我們原屬一國,本為同種,但各有不同經歷,一直分離。現在,我們終於有機會復合為一了。

  現在的我,是不是忽然變成了中國的代言人?不是。我是不是要開始背離英國遺留下來的種種?也不是。對許多香港人來說,要背離英國遺留的種種,就和要他們無視自己與中國之間的情感和精神聯繫一樣困難。我做的,只是肯定自己的身份和本質。

  這種對身份的追尋,將對我們的社會、我們的架構、我們的未來帶來甚麼影響?我認為,最終這將使我們的社會變得更加團結,更加民主。我相信民主始於個人身份的確立。確立以後不久,便會找到與他人共通之處,於是結成社群,學會爭取共同的利益。最後是選出那些最能代表這些共同利益,最能反映整個社會的需要和願望的個人來任事。我相信,唯有根據社會的需要和意願產生的民主,才是穩妥、持久的民主。若要長久,民主便只能漸進,不可強加。這需要時間,耐性,和寬容的胸襟。

  香港之所以能夠經受得起亞洲經濟危機的衝擊,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們的各種機構都是根據法治精神管理,並且是由一些光明磊落的首長所統領。我們願意公開坦誠地討論自己的錯失──從禽流感、到紅潮、到政府和私營界內的貪污等等,正好說明,我們這個社會的成熟和自信程度,是許多國家也難以企及的。

  只要我們首先充份、誠實地了解和接受自己的身份和本質,再以此作為管治的根基,那便一定不會出錯。但如果我們開始屈服於外來的利益,容許外來的勢力─不論其用意如何善良─影響到我們本身的政策以及政府的架構的話,那便必將徒勞無功。

  我堅決相信,香港的道德基礎是健全的。我相信,我們持續不斷的文化演進和對身份的追尋,是重要而又帶來生機的。我更相信,這段我們從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開始走起的旅程,將繼續成為我們力量的泉源,也將指引我們邁向成功。

  今天晚上我這樣坦率地談到一些極其私人的感受,表明了我對香港政權的穩定堅韌、以及對港人的頑強意志有無比信心。同時,我想也表明了我對香港的深厚感情和承擔,以及對我們前途所懷抱的希望。

  主席先生,女士們、先生們,我要再次感謝大家讓我有這機會向在座各位支持我們、而且見多識廣的嘉賓致辭。香港和美國,已是多年好友。你們那了不起的亞洲協會香港分會便是明證。但我們的友誼,遠遠超乎投資和商貿關係。我們價值觀念相同,而且往來已有超過一百五十年的歷史,保持和進一步發展這些聯繫,是符合雙方共同利益的。現在我們已經自豪地回歸了中國,成為她的一部分,但這新的身份並不會改變上述一切。我們對自己國家的發展,能夠作出獨特的貢獻,而大家也必能以貿易、投資、專才,以及理解、支持和友誼,對香港作出同樣獨特的貢獻。

  謝謝大家。

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二日(星期五)